Beauty And The Beast(深红)【上】(Ver.0)

//本文♪Silhouette (Demo)-Tom Grennan

//年度最想写的深红」企划。美男与野兽(身高183/183[官方]&223 ) 私设出没 玻璃渣众多 如不适请及时退出并向糖罐寻求帮助。上篇27k 预计25~35分钟读完 【久等啦w】2020/04/26 update:重写中,写完另发


四野寂静。

在所有那些扭曲的光秃的焦黑树干旁,皆涌动着如拥白絮的雾气。黏潮厚重的冷雾一股接一股,一股盖过一股,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朝他涌来。树木围合又分散,路的远端在消失,路的近处也在逐渐消散,一点点碎进重波叠浪里。

浅栗色的马在飘动的雾气间穿行,他握着缰绳,目光扫过扭曲成骇人形状的树木,湛蓝眼瞳内映出森林的第一个警告。

灌木和藤蔓肆意生长,仔细看清时,他才发现这儿并不仅有深邃的黑与厚重的白。暗绿的叶间缀满深红色的浆果,荆棘张牙舞爪地展露出幽绿尖刺旁悄然绽放的细小黄花。

马猛然刹住脚步,男人稳住身体,黑靴下意识夹紧壮实的马肚。雾气不知何时已散了些,勉强能看清不远处同样歪斜的树杈,四顾无人,悄怆幽邃。马踌躇不定,不断前进,又后退,似乎正与某种看不见的生物所抗衡。

他没听到任何声音,除了蹄铁落进焦褐泥土的弱响。

周遭仍是厚重得化不开的白,男人的银发似乎也悄无声息地化进这片苍茫的布景,身上的米色制服因浸润水雾而又湿又重,皮肤的黏腻紧抓住他不放。

手中的缰绳被扯动,浅栗色的马毛轻摇,马掉头去找来时的路,蹄铁抬起又落下。

白雾骤然封锁住他们的去路。

光秃的焦黑树梢,相互缠绕生长的荆棘,杂乱的灌木丛,消失在铺天卷地的冷雾中。

湿润的发梢紧贴脸颊,眼睫眨动时也沾上填满四周的水汽。从不知何时聚拢的云翳间透下的光越来越少,四周在变暗。仰头望去,密不透风、灰蒙的白仍紧罩在头顶。直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
深夜勒住缰绳,忽地一扬马鞭,马朝他选定的方向疾奔,呵出的气雾融进雾里,犹如这铺天卷地的浓度都是它呼出来的那样。


光线在以肉眼不可察觉的速度急剧减少。

那团混浊海水的波浪中,树梢奇异地扭曲的暗影跃入眼帘。深夜清晰地听见马的喘息声,听见在胸腔内搏动的心跳,也听见这些声音正回荡在身侧的空间里,回音融进雾在的每一寸空间,与它掀起的浪涌共同起伏。

他该后悔没有带一盏灯。

或是捎上什么火把。

他不可能预料得到会发生这种事情。

灵巧的鹿于灌木丛间一闪而没,视线循着窸窣去追踪也是徒劳。

深夜希望它最终还是逃了出去,逃回森林的深处。逃到同族的身边。聚拢而来的暗影将他团团围住,掠过树丛的萧飒似是它们讨论的絮絮低语。

讨论如何处置这个误闯禁地的男人。

马在围拢的树丛间穿行,蓦然伸出的树枝接连划过深夜的面颊,他稍稍避让,却还是明晰地感知到脸部的划痕。浅弱的痛感浮动在黏潮里,朦胧而不真切,微弱地刺痛他业已满带倦意的神经。

他已然分不清自己在白日的冷雾抑或夜晚的暗涌中穿行。

日光彻底褪去,仅能微弱地辨别所处的方位,视野范围里最清晰的只有不断刮过脸颊的树梢。

昏暗中,那些左扭右拐的枝条正在蠢蠢欲动,只需一声令下,便能从四周延展开来,将尖锐的末梢对准深夜,替他建造出一个密实的茧。


他说不出此刻沾到面颊的水滴究竟是什么液体。

冰凉的雨点从头顶的夜空坠落,划出一道道晶莹的轨迹,消融在缓缓飘动的雾里。飘斜的雨丝刮到伤痕附近,细微的刺痛随即蔓延,顷刻间又散失得干干净净。雨滴的鼓点落入空茫中,悄无声息地漏进绵软的黑土。他在雨幕间艰难穿行,一次次拨开滴水的额发。

今天天气很好。

晴朗的日光于葱郁树梢倾泻而下,给他的马镀了层浅金色的光晕。冷杉的青枝翠叶间透出鸟类清脆的鸣啭,黄花茅的清香散过干草般黄澄澄的光线,徐徐清风送来花的幽芳。日光送走任何一片阴影,森林里一片透亮,蹄铁踩过正在变软腐烂的落叶,有抱着坚果的松鼠看了他们一眼,蹿进横卧的空心树皮中。

天空涂满澄澈的蓝。

直到他们发现那头鹿。

大雨滂沱。蹄铁带起一串污浊泥水,水珠自银发末梢淌入后颈,后背被打得湿透,米白色制服没一处是干燥的,湿嗒嗒黏在身上。马的浅栗色鬃毛也湿得糊成一团,泥腥悄然涌起,冷风刮来彻骨的寒意。

深夜挥动手中的短刀,斩断一截挡路的荆棘,手背涌出的血珠与刀锋沾上的碎屑一并,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。森林用它的湿冷驱逐误入的旅人。

他怀念晴朗的日光,一尘不染的空气,青绿的刺柏,低矮的百里香。月季花丛和幽紫的藤萝正离他越来越远,随记忆里朦胧的人影一并散去,消逝在冷彻的帘幕中。

秋猎的队伍大可无功而返,但那头鹿偏偏撞入他们的视野。

跃动的身影撕破宁静,杂乱的人声紧追不舍。

深夜撇开跟班,另辟蹊径。追随四处蹿动的身影,骏马在树林间疾奔。

鹿影不再闪动,鹿角在树丛间若隐若现。马跃过灌木林后,放缓速度,于林间空地的边缘停下来。那头鹿在空地中央踱步,长而多叉的鹿角轻摆,棕色的眼眸端详着深夜。蹄声渐渐接近,呼喊不绝于耳。

深夜牵着马,与那头赤褐色的鹿对望。

过不了多久,这头鹿就会葬身箭下。深夜几乎听见骑士挥舞手中的剑斩断藤萝,护卫队的副队长从背后的箭筒抽出涂抹毒药的箭矢。鹿棕色的眼珠缓缓转动,晃着脑袋,鹿脚踩踏着空地中央腐烂的叶片。

“嘿。”深夜拼出个音节,这生物冲他摆动鹿角。

深夜几乎想问它,问这头看似充满智慧的生物,有没有在这片广袤的森林中,恰巧遇见他在等的人。话尚未出口,喧闹逼近间,留给他的余裕只有几个音节的长度。

“快跑。”

深夜牵着缰绳让马掉头,踏出空地的瞬间朝鹿回望一眼,那生物还在盯着他。

“跑啊。”似乎要将他的身影烙进眼底,那鹿紧盯着他,随即飞跃出空地。

马奔进树林的飒响与鹿逃亡的瑟瑟混杂,深夜的马逆着人声闯入树林深处。

拐开杂乱的议论,带走一串急促的马蹄声。

倘若被追上,他也大可笑称,自己追鹿追错了方向。但不知何时,远远跟在身后的声响消失了。

愈来愈深入,也愈来愈静谧。森林的本貌一览无遗。筑巢的灰雀,埋松果的松鼠,打滚的野兔,掠过枝丫的斑鸠。

又说不清什么时候,森林的颜色和动物都消失了。

猝不及防地,他闯进一团迷雾之内。


砸得他脸疼的豆大雨点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不痛不痒的雨丝,清亮的月光隐约透过云翳的裂痕漏下来。他借这簇光线,在树丛间艰难地辨别道路。

雨幕仍持续不断冲洗森林。

夜晚的寒意混着潮意涌动,他浑身湿透,又累又困。

雨却远没有停歇的迹象,他几乎相信它要变小,雨丝掠过肌肤,他以为雨快停了。

从高空坠落的雨点再度变大,毫不留情地冲去他体表散发的热量,眼里进了咸涩的雨水,用湿手去擦时撕开手背的裂口,细密的痛感刺激他疲乏的神经。

也许是森林对于他的悲悯,深夜隐约窥见雨幕的远方,有个城堡的幻影。

雨势渐大,妖风肆虐,诡秘的森林正试图榨干他身上仅存的精力。

从泛黄纸页里读来的故事胡乱交织,视野里跳出绕着火堆拍手的小矮人,嘶鸣的狼,头发是蛇的女巫。这些故事吓不了他,他已经长大很多了。再说当年读到那些故事时,他还和身边的男孩狠狠嘲笑这些故事的作者。

要多异想天开,才能写出这么滑稽的故事?

要多异想天开,才能幻想自己的愿望会成真?

深夜眨眨眼,试图把某种猝然而起的情感从眼瞳里驱逐出去。

眼皮铅砣般沉重。他竟险些睁不开眼睛。

被浸润在雨水中过久,浑身遍布脱水的干涩,甚至连挤出一滴泪水也无能为力。

城堡近在咫尺,沿石墙倾泻的水帘快干涸了。木门紧闭,月光从云层渐大的裂口漏出,淅淅沥沥的雨点在光束下无所遁形。石堡在夜晚的寒意中静默着,马蹄缓下来,堆砌严密的石块上笼着月光的清辉。

深夜从马鞍上下来,长靴落地时溅起一片泥泞,雨点落到坑洼之中,激起细密的水花。他牵着缰绳接近那扇巨大的、沉默的木门。手掌轻抚马驹的前额。

雨滴淌过面颊,睫毛挂上水珠。他拖着一身沉重的米黄色制服,怀揣满身心的倦意,深一步浅一步走去,叩响木门。木材发出的闷响穿不过雨幕,深夜试探着轻推,大门伴着骇人的吱呀响朝内打开。


微弱的火光映亮森冷石块,深夜伸手抚过骏马湿透的鬃毛。

他那温顺的伙伴冲他缓慢地眨动眼睛,摆摆头,轻摇尾部的长毛。他拍拍马背,解下马鞍上装着短刀和水壶的皮袋,沿木门打开的空隙往里走。

幽暗的短廊由石块砌成,墙面一端固定住熊熊燃烧的火把,橘黄色火光却带不来一分一毫的暖意。石堡内部泛着一股无法祛除的阴冷,另一侧的墙面挂有盾牌和长矛,盾牌表面繁复的徽纹被磨得光亮,反射着火光。

光线散进黑夜当中,火把燃烧的弱响回荡,深夜听着门外马匹的动静,摸索着阴冷的石块,继续往里走,持续与挣扎着爬上眼皮的疲惫对抗。

短廊的末端有个出口,看来石堡的主人一定在附近。

“打扰了——”深夜尽力扯高嗓音,声音撞进夜晚的静谧里。嗓音同样回荡在空荡的石堡内。深夜在睡意卷来之际,隐约听到自己声音的回响。

“有人吗?”

还是没有回应,他犹疑着往里走,缓步接近短廊中央的火把。火光微薄的温暖更加凸显围绕他全身的寒意,摁在墙面的指节蜷缩,深夜必须得紧咬下唇以保持清醒。

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,假如深夜没有听错的话,那响声渐渐接近了。

“请问有人吗?”声音弱了几分,他竭力不让询问变成一串低沉的呓语。又是一轮令人不安的静谧,在静谧中,人总会难以避免地产生幻觉。

深夜把手伸进栗色的皮袋,握住那把短刀。

气息在接近,深夜凭借自己几近钝化的感知能力得出结论。疲乏的大脑嘎吱嘎吱地运转,试图抽干身体的能量来思考对策。会不会被杀掉反而是其次,他将仅有的精力用以考虑如何避免正面交锋。在这时,残存的注意力仍能令他嗅出一缕野兽独有的气息。

特殊的气味。

深夜在王都时经常闻到的新鲜兽皮味。

这是一个贵族?

还是隐居的猎人?

深夜费劲地思考对策,倦意却不合时宜地涌上眼皮。思维的运转越来越慢,最后能想到的几个词语也消失了,视野在模糊、变窄,扭曲间一切都镀上朦胧的光晕。他扶着墙稳住身体,反复和沉重的睡意对抗,昏昏欲睡间,有什么从短廊的末端走出来。

深夜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。意识勉强从一团浓稠的墨色中抽离出来,还没等他看清,兽类的咆哮径直撞入耳膜,在混沌中撕开一片刺眼的亮光。

他在狭小灰暗的视野里搜寻,那只长着狮头的直立兽类正钻出短廊,深灰色的触角从前额伸出来,往外卷曲。如体表般深褐色的鬃毛沿脸庞生长,眼瞳在昏暗中闪着幽绿的光。

像极了猫科动物。除了身上还穿有麻布衣物。

野兽正欲再度嘶吼,注意到他,脸上的狰狞和张狂在一瞬间凝住。

“抱歉……外面在下雨,我擅自……”

深夜松开握住短刀的手,侧身靠住冰冷的石墙,发梢还在往下滴水。在身后聚集起一滩水渍。阴冷顺着潮意侵蚀进身体,骨节又冷又酸,正不可抑制地在身体内嘎吱抗议。可那抗议微乎其微,几近散失在倦意的浪潮中,随着浪花漫过礁石,一并碎在水底。

那头兽类迈开脚步,朝他走过来。

“我……不想伤害你,我只是……”嘶哑的音节从嘴里拼凑出来,意识仍糊作一团。深夜端详着他的神色,试图表现出几分友好,倦意潮水般卷来,循着寒潮的刺激阻止大脑的运转。光是尽量保持清醒就已抽干了他绝大部分的意志力。

在这种情况下,就算是把他拍死,他也没半点反抗能力。

深夜努力仰头对上野兽的视线,才发现这家伙高得不同寻常,深夜勉强站直了才到它的肩膀。

低沉的咕哝声从野兽喉咙深处涌出来。

他露出两颗尖利的獠牙,低头看向深夜。

然后伸过手。


深夜几乎是被他拎上楼的。石梯的尽头是一扇木门,野兽笨拙地拖着他,半个身子闪进门里,再把深夜拉进来。然后把他塞进其中一张高大的扶手椅中。深夜乖乖地当一只等身人偶,陷进温暖柔软的椅背,听着沉闷的脚步声远去。这才撑着扶手坐起来,费力地辨别室内的摆设。

长靴在地毯上落下一滩泥泞,两张相同的椅子成角度放置,都斜对着沉寂的壁炉。壁炉架上只有一个干瘪的苹果。还用钉子勾着些什么,细小的物件。

光线过于微弱,深夜看不清楚。

雨声依稀从布帘后传来,布帘在风的吹拂下波浪式鼓动。

脚步声再度从空间正对的长廊深处传来。

深夜扭头看向壁炉的那面墙,墙上的小窗半开,凉风从窗口钻进来。楼上没短廊那么冷,却也带有令人难以忍受的寒。

他强撑着打起精神,尽量记住所见的一切,意识却总是滑向泥沼,缓缓沉没,只留下一串咕噜咕噜的气泡。

气泡不久也破灭了。



深夜再度睁开眼时,身上严密地裹好温暖厚实的毛毯,脚边是一堆炽热明亮的火焰。他半倚半靠着扶手椅的边缘,等待湿漉漉的意志被火烤干。从壁炉里透出的火光映亮周围,手边的矮桌上放了一杯温热的葡萄酒。他转动头部,那头野兽沉默着坐在另一张扶手椅上。庞大的身躯将这张高椅塞得一点空余都不剩,按深夜的身高,椅背顶端尚且有三分之一的空间。

他再抬眸看向壁炉的上方,挂着的小物件和干瘪的苹果都消失了。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钉子在火光中摇晃。

野兽的膝上平摊着一本书。

他会认字。

深夜尝试思考,大脑里除了哗啦啦的水声外毫无他物。

不如醒来再算吧。他从毛毯里伸出酸软乏力的手,拿起温热的酒杯。仰头将这味道古怪的果汁灌入喉咙。深夜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。

扭头看去,那头巨大的直立猫科动物正用尖利的爪子捏起页脚。小心翼翼地翻过书页,似乎是在掂量什么精细的工艺品。獠牙无意识露出嘴唇,象牙般的白在橘色火光下变换颜色。

笨拙而谨慎的模样一时竟十分滑稽。

他正想笑,野兽猝然抬头,混浊的深棕色眼瞳里倒映出火舌的乱舞。

深夜尽力冲他露出微笑。一个丝毫掩饰不住疲乏的微笑。雨点的淅沥声还在持续,敲击他脆弱的神经。野兽把目光落到旺盛的炉火中,又转回来。

盯着深夜,深夜缓慢眨动眼睛。

他突然站起来,拿开膝上的书。居高临下俯视深夜。深夜看进那双深邃的眼瞳里。他再度朝深夜伸出手,喉咙里一串难以辨别的咕哝。指指他,又指指长廊。

深夜抓住他的手指站起身。野兽从墙上的铁架抽出未燃的火把,俯身伸到温热的炉火间,火舌舐上木棍顶端的助燃物。他举着这团火光,有如深夜小时从故事里听过的窃火者,高举光和热,撕裂世间的厚重墨色。

野兽开了一扇木门,指指对他的庞大体型而言过于狭小的床,再指指深夜。

深夜的目光在他和火把间游移,最后落在火把附近的那缕栗色鬃毛上。野兽盯着他,又拼出一串咕哝,将火把塞进他手里。

他突然想起些什么,慌乱地朝深夜摆手,夺过他手中的火把,三步并两步冲向长廊一端的门。深夜看着那团火光随着他的背影被塞进门内,在一团翻找之后,又费劲地挤出窄门。野兽举着火把走回来。把火把还给他。


将捧着的干燥衣物塞进他怀里,匆匆转过身离开。

“谢谢——”深夜探头去看他迎向光线的背影,火把燃烧的响声细微得几乎不可闻,咫尺之遥的光热让他觉得身上又多少恢复了些暖意,即使全身上下依旧备受寒冷的侵蚀。

他想起什么,在野兽即将离开长廊前又补了一句。

“晚安。”

那头野兽已迈出长廊,却还是转过身看了他一眼。壁炉的火光在他身上落下光影,侧过身来的野兽看着他,一半身子在明处,另一半藏匿在墨色里。

深夜无来由地想起那些故事中,与暗夜化作一体的恶魔。

沉睡的记忆挣扎着要突破封锁。

火把的光亮过于微弱,深夜并没有机会看清野兽脸上的神情。

还没等他想起,狮头扭转过去,那兽蜷曲的硬角勾出一道忧郁的弧线,行走间肩胛突起的硬骨上下起伏,鬃毛在明艳温暖的光色中略略摇动。


深夜对着手里展开的衣物发呆。

针脚细密的细布制服,轻柔舒适的质料,与身上皇室专供的衣物相差无几。这套缝有金色丝线的浅色制服大概是春猎时的装束,轻薄却不失御寒功能。身上穿的是秋猎时的制服。

深夜褪下湿衣,蹬掉马靴,在火把的亮光下,衣角金色的丝线闪着光芒。哪怕是颈后的刺绣——皇室御用的裁缝,会在每一件量身定做的制服后,用金色丝线缝上飞雀,以此作为皇室特供的标志。而无论是身形抑或长度,都和自己相近。

胸腔里心脏加快的搏动让他不可避免地紧张起来,深夜刚想拉开木门,转念一想,又缩回手。

莫非?

眉关紧缩。湛蓝的眼瞳中,悲伤如同落入水中的染色剂,勾出深邃的色絮,迅速地蔓延开来。

他该明白了。并不是所有念想都能成真。世界上并没有魔法,他也没有仙女教母。

深夜寻找衣襟上可能存在的印记,却无法证明衣物属于他设想的主人。火把以它的暖光驱散周遭衣物的寒意,深夜细嗅衣物上残存的花草陈香,抹去眼中莹润的泪光。

假如,假如还有一种可能呢?

他要回来问个明白。不过不是现在,也不是明天。


深夜坐在花圃旁边的长椅上。

鸢尾花的淡香飘进夜晚的凉风里,月色明朗,铃兰白色的小花从枝捎垂落,一串细密的铃铛被风吹得左右轻摇。

年纪相仿的男孩在他身侧坐下,同他一并凝望月色的清辉。

轻风送来依稀的犬吠,还带来一阵紫罗兰的幽香。花圃周围升起一缕露水的凉意,叶片间钻出只扑闪翅膀的嫩黄色蝴蝶。

深夜看了他一眼,男孩也看向他。深夜站起来,顺着纵向延伸的花圃间,由石板铺就的小路往前走,走到花园边际的石栏。从建在高地的皇宫看下去,沉寂的皇都一览无遗。还能看见摇曳的灯影,轱辘扎过地面的马车,望到提灯赶路的夜行人。

深夜倚靠冰凉的石栏,往下俯瞰隐匿于夜色中的浩瀚山河。手肘压着的石块,在白日里总是被晒得暖烘烘的,凉风迎面吹来,拂开脸畔的碎发。

连眼睛也被风吹得干涩起来,深夜偏过头,躲避风的来向。

轻微的脚步声落过石板。男孩在他身后停下来。

“没机会了吗?”深夜问他, 没有回头去看他的神情。

“你很在意。”男孩回应道,深夜转过头。清朗的月光在深夜身上抹了层浅淡银辉。他的视线久久落在深夜脸上。

“不。”深夜略蹙着眉,对上他的视线。

“你呢?”深夜又问。他略略一笑。微卷的发丝被凉风吹动,撩到嘴角。深夜看进那双深邃的桑葚色眼瞳里。今夜的圆月比他想象的要亮。深邃长夜当中,似乎只有他们共享为数不多的清醒。

“我无所谓。”

“真的无所谓?”深夜捕捉他脸上的神色。试图找出什么迹象来印证内心的想法。

能看穿深夜心中所想似的,男孩冲他一笑。


他站在房门外。举起熊熊燃烧的火把,火把的气焰已经弱了些,助燃物时不时飘出几点零星的碎屑,裹着橘红色的光,飘到他的皮毛上。他没有在意,只把注意力放在房间内,视线顺虚掩的门缝朝内探寻。

一声声重复不断的音节从门缝里漏出来。

“红莲。”

“红莲。”

他正是被这串重复不断的音节引来的。

他站在门外,伸出去正欲推门的指爪蜷曲,又收回手。壁炉的火光已经熄灭了,他才把烧红的炭块用余烬盖好。喝完漫漫长夜的最后一杯酒,正准备去睡觉。抿起的唇盖不住露出的獠牙,跃动的火光落进晶莹却混浊的眼眸里。

房间里的人往被褥中缩了缩身子,固定在墙面上的火把不知疲倦地燃,驱散了他身上的寒冷,却赶不跑他心底的梦魇。

男人紧抓住被角,睡梦间,仍不住在呼喊他曾经很熟悉的名字。

“红莲。”

“红莲。”

“红莲。”

声音弱了下去,迷糊成一串难以辨别的嘟哝。男人翻过身,只给他一个背影。那头银发想必仍如记忆中那般柔软顺滑,他伸直蜷曲的,属于兽类的尖利指爪,又缓缓收拢。

可他已经失去触碰的资格。

泪珠滑过面颊。野兽又在门外站了一会,用没握住火把的手,擦去满脸晶莹的泪痕。


深夜是被灰山鹑的一串高声鸣叫唤醒的。彼时清晨的日光从房间一端的窗户钻进来,火把在不知何时已经烧光了顶端的助燃物,只留下漆黑的木炭头。野雀的吱啾掠过碧蓝如洗的天空,他沿走廊出去时,正好望见拉开的布帘,以及露台上那高大的背影。

凉风送来雨露的余韵,也卷来零落一地的花瓣的浅香。辽阔、肥沃,深沉的土地上负载着缀满一串串艳红色浆果的冬青,挂上浅金色小花的忍冬,青翠间藏着银白色小果的月桂。

森林重又沉寂下来,再度成为他所熟悉的,草木葱茏,芳香馥郁的模样。

稚嫩的斑鸠正用暗铅蓝色的嘴啄食野兽掌心的谷粒,又有几只斑鸠落下来,抖抖红褐色的羽缘,摇晃头上蓝灰色的短毛,橙色的眼珠转了转,专心啄食手心里密集的谷粒。

凉风吹起别到一侧的布帘,散乱间,他捕捉着那头野兽的侧影,低垂的眼眸满是温柔,就连微微佝偻的身躯,都传递出与认知不符的含义。

斑鸠丝毫不惧怕他头顶伸出的尖角,叽叽喳喳享用完早餐,扑零翅膀道别。他直起身体,仰望它们在空中划出的弧线,这才转过身,注意到站在露台后的深夜。深夜看到他脸上的欣悦稍纵即逝,他说了点什么,拼出一堆深夜不懂的音节。随即领他往餐桌去,替他拉开木椅。

深夜观察着他握住刀叉切割面包的模样。用叉子拨开干面包片上半融化的芝士与咸肉片,目光落在手边澄清的葡萄酒上。仍旧是那股奇怪却不算差劲的味道,深夜试图回忆起皇室餐桌上酒液的甜香,却蓦然发现,他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过会喝酒的场合了。

自那件事发生以来,他就再没有碰过酒。


他牵走自己的马匹,伸手去摩挲它浅栗色的鬃毛。马厩里还有一头枣红色的马,在马厩的最里端,温顺安静地咀嚼着饲料,眼睛盯着这边的马匹,轻轻抖了抖鬃毛。

似乎在与熟识的伙伴道别。

深夜系上栗色的皮袋,翻身上马,牵着缰绳。再一回首,本该在马厩门口的野兽正站在露台上,凝望着他。深夜冲他略略颔首,扬起马鞭,消失于树林深处。

灰色的秃鹫时常出没在森林边缘,它们整天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中盘旋。有时展翅高飞,有时借助风力,昏昏欲睡般平稳地停于空中。看上去似片片鼠尾草叶子。

马蹄踏过涓涓流水,经过汩汩清泉,深夜注意到溪流边蹲下洗衣的老妇,连忙下马。

“抱歉,我想问问,回皇都的路怎么走。”

扎着头巾的妇人抬眸打量他,看看他身后低头饮水的马,又端详他身上缝有金色丝线、于阳光下格外注目的服饰。

“沿你来时的方向。一直往前走。”她眨眨深陷的眼,混浊昏黄的眼珠盯着深夜。眼皮上叠满细密的皱纹,嘴里的牙齿很多都掉落了,颈部的肌肤皱缩,浸润在清澈溪水中的手,遍布一块一块的老年斑。

深夜有些后悔自己来时没捎上几块金币。倘若他有的话,定会给这个老人几块。“你是从城堡来的吧。”

“什么?”他问道,妇人看了看四周,抖干净指尖的水珠,在围裙上擦了擦,站起身来。深夜也跟着站起来,踩着溪畔松软的泥土,俯身看向老人。

“那座高大的石堡。”妇人紧盯着他,目光一瞬间锐利起来,又迅速柔和下去。“听说里面住了不得了的家伙。”

“是的。”深夜应和她。她伸手去触碰他的面颊,掌心犹带溪水的冰凉,“愿神保佑你。”深夜任她伸手抚过自己的银发,瘦小的妇人像对待孩子那般轻抚过他的后脑。

“先前还有个老石匠替他料理一些事情。”老人收回手。

“可是过完年,”从妇人嘴里传出几句咳嗽,深夜轻扫过她因咳嗽而佝偻的背,“连他也死了。”

“冬天真是不饶人啊。”语毕,老人俯身抬起衣篓,竹篓里装满洗湿的衣物,沉甸甸的。深夜替她接过正往下滴水的衣篓,牵着马,跟在她身后。

他问到曾有个石匠替野兽维修古堡,也替他走出森林,去皇都的集市上买日常所需的物品。也不知过了一年还是两年,石匠死了,那头野兽又独自过活。说话间,他们走进萧索的村落,老人的孙女跑来迎接,深夜帮她把湿衣挂上晾衣绳。女孩踮起脚,伸长了手才勉强够高。

村子里不剩下多少人了,老人说着,示意周围荒废的房舍。从他手里接过空了的竹篓。

“他一直都在吗?”深夜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。

老人摇摇头,“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。”只是他们有一次采了蘑菇提着兔子经过,发现了古堡,也发现那头巨大的直立猫科动物。老石匠后来经过森林时,撞进那幢阴森的古堡里,不知怎的,回来之后,居然三天两头地往那跑。村里的人以为那个老家伙脑子害了病,老头却一个劲嘟囔他不坏。

“不过现在结束啦。”老人从屋里拿出粗糙的陶杯,在汩汩流淌的泉眼旁装满澄澈的泉水。

“别看这村里没人了,这水还甜得很。”老人牵起嘴角,冲他笑笑。环顾四周,有半人高的杂草从坍了一半的房屋里冒出来,时不时有只狸猫或野兔蹿过草丛,留下一阵飒响。

“不知您是否愿意……”要说的话被打断了。

“这村再荒凉破败,也是靠森林过活。进了城里,那可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,”她搂住跑来的孙女,冲深夜摇头,“好小伙,你可注意点,这进城的路不那么好走。”

她收走深夜手里喝空了的陶杯。“如果赶上森林不高兴的时候,那可麻烦了。”

深夜应和着,跨上马背,谢过老人便消失在林荫小路当中。村落当中伫立凝望的老人勾了勾唇角。

吹过村落的风带来一阵青烟,烟雾消散之时,原地的老人和孙女消失了。只剩下抱着黑猫的年轻女巫。她朝着树木聚拢之处吹了声口哨,枝丫蜿蜒,编织成一张巨网。女巫摇动褶裙,迎着吹来的怪风,轻挠怀中的猫。

“我们的野兽先生,终于等到他的王子了。”



当深夜推开殿堂虚掩的厚重木门时,那绘满恢弘壁画的穹顶罩着一阵鼎沸人声。朝堂两侧,沿鎏金色石柱和米黄色帘幕列队而立的群臣,正吵得不可开交。

而帝位之上,他那身着玄黑帝服的父亲正手压前额,疲倦地注视这一切。涂抹亮铜色漆的帝座两旁站着手持长剑、身披锃亮盔甲的护卫。从帝座前的阶梯一路往下,几个守卫各自拄着兵器,站在同样漆成亮铜色的梯级上。

时至正午,日光恰从穹顶旁的天窗,与殿堂靠崖那侧的长窗口透进来,穿过殿室中央的水晶吊灯,在由绘满繁复花纹的大理石铺就的地面,及漆成暗木色的墙面,绘出斑驳炫目的光纹。

澄澈透亮中,深夜穿过浮动月季花香的空气,穿着那身春猎的浅蓝色制服,径直从争吵不休的人群中走过。似乎带有某种神奇的魔法,有如破开浪潮的礁石,喧哗在深夜身后彻底消散,只留一阵长久的寂静。

他经过的每一个大臣,有些正揪住对方的衣领,有些摆动手势吐出激烈的言辞,有些吵得瞪起眼珠,眼眶都红了。此刻都被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牵扯着,停下来,静默地注视着从他们身侧走过的青年。

脸庞稍带着稚气,身躯挺拔高大,步履坚定沉着。此刻,那头总是柔软顺滑的银发,因赶路而被风吹得乱如鸡窝,却也难以掩盖蔚蓝眼瞳中的光芒。


他的兄长,身着预示王储身份的墨蓝色制服,站在阶梯下方一侧,冷眼观望群臣的争吵。在此番场景当中,并未像众人那般流露出惊愕,只是在二人对上视线的刹那,冲他点了点头。

深夜在最末一级阶梯前单膝跪下,“父王,儿臣来晚了。”话语在一室寂静中格外突兀。

他那正值壮年的父亲松开支住前额的手,从笼有一层浅晕的亮铜高椅起身,踩着梯级,一步步接近他的子嗣。最终停在深夜面前,伸出宽厚的手,拍拍孩子的肩膀。

“回来就好。”起身时,深夜看得见,日光之下,那头浅紫色卷发中仿佛一夜增多了银丝。父亲那张向来不受年岁侵蚀的脸庞,也被刻上纵横沟壑,甚至眼角前额,皆爬满忧虑与皱纹。

“抱歉父王,我迷路了,未能及时赶上队伍。”深夜略略低着头,等待父亲的斥责。

语毕,身后一阵齐刷刷的叩响。群臣皆言,“是臣等办事不力。”随即单膝跪到地板上,低垂着头颅。就连长兄对面的老囘丞囘相,也颤颤巍巍地弯下饱受病痛折磨的膝盖,拄着拐跪到地面。众人等待着柊天利的斥罚。

“罢了,如今人也回来,平安无事即可。”说着,这位帝王俯身扶起满鬓斑白的丞囘相,也令众卿起身。“等护卫队从森林回来,再另筹秋猎的路线。”

“如无要事,就此退朝。”


群臣鱼贯而出,此前人影绰绰的殿堂之中,只剩孤零零几个人站在耀目日光里。守卫仍然伫立两侧,面色不改。深秋鲜有的灿烂阳光一点不漏地顺着玻璃照进室内,晃得深夜有些睁不开眼睛。他眯着眼,迎上父亲的视线。

“这身制服……”年迈的囘宰囘相一濑荣率先出声,沉稳的声线略略在颤抖。

“我在森林边缘撞进一间荒废的古堡,”柊暮人将此前交叠于胸前的手背到身后,深夜望着满头花白的男人,轻声道,“在里面找到红莲的制服。”久违地呼出这个名字,心头绷紧的弦轻颤,激起一阵微弱的回响。

“没有人?”暮人发问道。深夜逆着光晕看向他,因耀眼的光而眯眼,略略点头。沉默在明媚日光下凝聚,四下寂静,唯有宰囘相手里拐杖的战栗。“已经几年了……犬子他……”爬满皱纹的脸浮现出悲伤,那双深紫色的眼眸映出深夜的倒影,以及巨大而真实的悲恸。

“会找到的。”保证似的,深夜握住他正不住颤抖的手。

“弗兰德的西尼娅公主来信了。”他那严厉的父亲将手交叠在背后,正训诫他,眼神里的冷意稍稍被耀眼的日光柔和了些。

“请父王恩准,”说着深夜单膝跪下,“允儿臣在新年之前,到森林去找他。”深夜低着头,耳畔银发垂落,站着的三人没有谁能看见他脸上的神色。

“新年过后,倘若无功而返,要成婚,要流放边域,皆任父王处置,儿臣无怨无悔。”

“他值得么。”柊天利冷冷问道,话语里听不出是褒是贬。

“儿臣与红莲感情深厚。”深夜的头又低了一分,声音却并未随之微弱下去。颈脖后制服衣领上的飞雀于日照中泛着浅光。

“到二月时。”柊天利说着,拂袖而去,柊暮人看了他一眼,也追上父亲的步伐。两人时有交谈,沿着殿堂后方的通道走进广阔的宫殿。偌大而空荡的室内,只留下深夜,和深秋稍转柔和的日光。

一濑荣拄着拐,深夜起身时,壮年近暮的男人仰头看着他。

“深夜,我们都清楚……”那双混浊的眼瞳里却有泪水在打转。

“这不仅是为了您,”深夜说着,男人含泪摇了摇头,“我要去找他。”

空气中有微尘在飘舞,和煦的日光为暮秋稍稍祛除了寒意,男人伸手拂顺他的银发,冲他展露出慈祥而忧伤的笑容,接着,像一位心碎的父亲那般,拥抱他的另一个儿子。


烛影似乎要刻进酒红色的硬木餐桌里,长餐桌正中的烛台上,几支修长的白烛正伴随着刀叉切割食物的动作流下蜡泪。深夜坐在餐桌一侧熟悉的位置上。刀叉和汤勺在两手边依次排列着。无声地切割,咀嚼,甚至在放下餐具那刻也要做到寂静无声。

他听得见风从背后的露台进来,吹起厚重的卷帘,吹得它在风中轻滚,他也听见每一滴蜡泪淌下的声响,在以往,他甚至以为自己能听见身侧那人的心跳。

深夜看向右手边那个空出来的座位。

以往这个座位总是正对着发出光热的烛台。他可以透过烛台上变形的倒影,看见那人专心切着食物的模样。铜黄色的倒影经过扭曲,变得滑稽十足,但他很喜欢。

对面的座位上,只有年幼的妹妹,努力练习着在茶杯中搅拌的技巧。每次敲到杯壁,深夜左手边的暮人总会抬头看她一眼,女孩吐吐舌头,作个投降的手势,接着直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。

不过也仅限于父亲不在的时候。

暮人的位置已是长桌的末端,长桌这端正中是父亲的座位,暮人对面的位置空着。与深夜相对的是年幼的柊筱娅。那一头浅紫色的长发像极了父亲,也和她姐姐的发色十分相近。

深夜总是无法阻止思绪的蔓延,尤其当他坐在这张长桌上时。

在明媚的清晨喝着茶,迎着鸟鸣将涂上果酱的面包和咸熏肉切成方丁,总是以为有人会先自己一步离开餐桌,急忙吃完自己的食物,才发现身侧的座位压根连餐具都并未置备。正午稍过,搅拌着碗里的浓汤,下意识想到有人会在心底抱怨,蘑菇浓汤里有一阵难以忍受的奶骚味。暮色涌起,乘着日暮凉风,切着盘里浇上酱汁的肉块,又在无意识间瞟向烛台和餐巾上排列的刀叉,意欲寻找那人的倒影。

深夜在忘记他这门课上,恐怕是个永远难以毕业的劣等生。

足足过了三年。他还是学不会,如何在没有那人的世界里,一个人过活。

这幢庞大恢弘的宫殿,几乎处处都烙满他们的印记。

深夜光是一个人踏着绵延无尽的地毯,沿长而宽敞的走廊独行,仰头看到墙上挂有的画布的时刻,都能想起他们曾在这副画下伫立许久。

就在他几近沉醉于曼妙回忆中时,心头总会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阵骤然收缩的尖锐疼痛,将他猛然拉回森冷残酷的现实。

离席时,再没有人紧跟着他起身,他们也无从对上眼神。

餐桌上的人越来越少,经常参加宴会的父亲,远嫁别国的柊真昼,甚至是消失的红莲。

深夜推开餐厅的门,踏进一片静谧当中。


他越来越频繁地回想起他们当初相遇的细节。

红莲刚被领到他们面前时,十四岁的柊暮人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屑。十二岁的真昼睁大了眼睛。父亲牵着的男孩看上去很安静,穿着一身贴身的米黄色小礼服,微卷的黑发服服帖帖的,略略低着头,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。抬眸的那一刻对上深夜的视线,却没有急着躲开。

“他以后就要跟你们一起生活了。”父亲的话他只记得这一句,他还记得,当年所见的那双眼瞳,是桑葚汁液的颜色。当他朝自己走过来,站到日光底下时,那双眼瞳,如自一桶桑葚汁液中,以手掬起一捧那般,被澄澈的光漂成清浅的淡紫色。

而自那泓淡紫色的清泉中,深夜看见映在水面的自己。

深夜还记得,他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。

“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,王子殿下?”音调里藏满拘谨和小心翼翼。

他记得自己笑了,他笑起来时红莲脸上添了几分困窘,眼瞳里却隐隐泛起繁复波澜。

“你也是王子,王子殿下。”

“快行礼。”柊暮人冷着脸说道,交叠着手臂的男孩比他们高出快一个头,正板起脸来吓唬红莲。

“行礼啦,要说‘我尊敬的公主殿下’哟♪”真昼笑道,灰紫色的秀发在日光中轻摇。红莲也浅笑着,俯身去亲吻她的手背。红莲站直时,对上真昼浅栗色的眼眸,深夜分明看得见,他眼底里有种子落入土壤,等待破土萌芽。

红莲的父亲娶了贵族后裔,而那位贵族祖母的祖母,正和他们祖父的祖父是兄妹。由此而言,说红莲是什么王子也一点不过分。毕竟是十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远方亲戚。父为相囘国,倍礼待之。适逢丧母,便顺理成章地接到皇宫来了。

晚餐入席之时,他看看深夜,再看看真昼隔壁的空座,拉开深夜身侧的椅子。直到筱娅长大了些,才坐到真昼身侧的位置,真昼后来常用这件事揶揄红莲,言语中藏着几分娇嗔,取笑他不敢坐到自己身侧来。


往事大抵皆不堪若此。深夜在踏入仍旧填满他的气息的房间内时,猝不及防地想起最后的那场舞会。躲避,退缩,争吵。他不知道自己那时究竟在在意什么。

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像那样大发脾气。

他更不知道,也没机会知道,当时藏在红莲眼底的惊愕背后,还有着什么。那就像是心底一块尘封已久的烙印,随着回忆被唤醒,流淌在血管里的灼痛又一寸寸鲜活起来。直渗入骨髓的刺痛与酥麻相互交织着,他任自己陷入柔软如初的床褥中,强忍斥满鼻腔的酸涩。

他翻了个身,抓住床上干净如故的枕头。羽毛填充的枕头仍旧松软,还似乎带着红莲的气味。

深夜常常任自己沉溺在填满他的气味的空气里,被红莲身上那缕若有若无的浅香围绕着。好像只要这样做,他就能忘记红莲已经消失的事实。他还能再假装一会,在房间里演着红莲会随时推门而入的独角戏。

红莲住进和他相邻的空房间,深夜时常半夜跑去敲门。睡帽的尖角松松垮垮地垂落,深夜晃着脑袋把它甩开,咚咚咚地敲他的门。敲门的弱响回荡在静谧当中,沿走廊点着的蜡烛正安静燃烧,定睛去看,还能看到豆粒般的橘黄色火焰周围,飘出些袅袅黑烟。门终于咿呀着开了一条小缝,黑暗中露出一张面带愠色的小脸。

深夜总是想跑进他的房间,红莲也总是沉着脸拒绝。

在某次红莲推门而入时,躲在床边翻书的深夜猛一下蹿起来,顺利把前不久还在不住打着呵欠的某人,搅得睡意全无。

嘴里说着烦死了烦死了,还是没把他赶出去。红莲拿了本晦涩的古书,坐在床前的软凳上读。完全无视深夜,自顾自看着书。但深夜知道他没读进去。

他曾于沉静暗夜,秉着油灯,循着高塔旋转的石梯上到最高处,木门拉开的那瞬,他看见藏书阁的最顶端,有个傻瓜趴着睡着了。高塔的顶层泛着股阴冷,入夜更甚,混沌之内,灯火飘摇,他拨开几近燃尽的灯芯,凝望跃动的火点。黑灰的轻烟飘转、翻滚,从混沌灯罩顶端的小口钻出来,飘浮着,没入寒冷的暗夜。

深夜把羊绒袍子解下来,披在那人身上。试图从男孩手压着的纸页上辨认出些文字。

他知道红莲在看同一本书。装模作样地,佯装扫视着纸页上的字符。深夜趴在床上,手撑下巴,抬头去看他手里的书页,看了很久,红莲察觉他的视线,这才强装镇静翻过一页。又过了一会,红莲扭过头来说他,“我很困,我要睡觉了。给我出——”深夜枕着手臂,趴在床上睡熟了。他轻叹一口气,拉过被子,往深夜头下垫了个枕头。掉了个方向,与他并排睡下。

深夜醒来时发现,那夜的红莲确实是知道的。


虽然自那以后恶劣的态度并无好转,对身为同龄人的深夜仍旧一脸不耐烦,但红莲是知道的。深夜从每一处蛛丝马迹中得出证据来印证自己的想法,这也逐渐成为他们之间其中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。

“红莲真是温柔啊。”他们在训练马术的间歇,骑在马背上的真昼,凝望红莲的背影,对深夜说出这样的话。温柔得像个笨蛋。深夜在心底补充,听得到他心里的话似的,红莲转过身来,视线落向这边。真昼朝他挥动戴着真丝手套的手,红莲点点头。

他想大抵还是一场场共同看过的雨,模糊了横贯二人的那道水墨细线。

但世上总有些距离,是始终难以逾越的。

深夜撑着床沿,细细环顾四周。木案上的油灯尚能随时点燃,羽毛笔还放在搁架上,一块形状古怪的玄武岩压着有些泛黄发脆的纸张。书架上排列的书脊仍一尘不染,看上去像每天都被人翻阅,案角的书本还夹了一片羽毛,标志上次读到的位置。挡风的斗篷与御寒的长袍挂在桦木制成的衣帽架上,衬衣和外套随意丢在柔软的单人扶手椅里。

他几乎将红莲读过的每一本书都读个三五七次,将红莲穿过一两次的斗篷和长袍抓在手里仔细嗅闻。他竭力伪装出众多红莲的生活痕迹,却又在每次解开床罩和沙发罩子的时刻持续地沉默。

这世界上没有什么魔法,能让梦想成真。

深夜从书架抽了几本页间有批注的书,修长的指节抚过硬皮华丽的文字。书架的空缺带来一阵坍塌的轻响,他却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看向房门所在之处。

他总期待着那样一个时刻,期待青年推开房门,注意到他的瞬间,脸上带着他熟悉的愠色。

他重又套上苍白的罩子。仔细地,严密地挂上大件家具的四角。

门被极轻地关上。整齐排列的书架上出现一块惹眼的空缺,像是他心房漆黑的血洞。桦木架上的斗篷和长袍都不见了,衬衣与外套仍封印在布罩里。白布单下,隆起的墨水瓶的轮廓像是死人脸部高耸的鼻梁。一切重归寂静,厚重的窗帘被拉拢,房间里,家具沉寂着,使得这间糅合了两人气息的房间,像一座大而空茫的墓地。

在墓地的正中,埋葬着他那颗干瘦枯瘪的心。



暗夜沉沉。

隐匿在云雾之后的一钩新月,有气无力地散射出惨淡的光。紫黑色的穹幕中飘荡着深橘色的流云,方才经过的刺柏,在层叠的枝丫中,说不准就站着一只猫头鹰,正大睁铜铃似的眼珠,死死盯住草丛中蹿动的猎物。

云翳略散,秋飒稍起。光线沿褐色枝丫间的空缺,落到路旁低矮的灌木,百里香和冬青的叶片卧了层浅淡的霜。马背挂有他来时的浅栗色皮袋,后面跟着的马驮着打包好的物资。

一路走来,暮色正在让位给夜色。薄暮时分涌动的凉风中,裹杂一阵浅浅的泥腥。他艰难地在逐渐减少的光线中辨别当时的方向,跟随他已有十年的马不紧不慢地迈步。高地上的皇宫离他愈来愈远,深夜带的东西很少,一些药粉,几件替换衣物与冬装,两张地图,其中一张绘着森林的地貌,还有一块罗盘和水壶。除此,还有几本红莲的书,与他的斗篷和长袍。

这就是全部。


顺着记忆中的路线,他把马牵进马厩,那匹枣红色的马在油灯的光下冲他轻摇鬃毛。干草和饲料都还满着,莫名的喜悦与充实稍稍冲淡涌上心头的疲倦。

他先解开装着礼物和药品的皮袋,借着月色,缓步走向古堡的大门。

木门半掩着,隐隐有火把的亮光从中透出来。橘黄色的暖光散进稍寒的夜,给一切笼上层不真实的光晕。深夜在接近的那刻,心头恍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。

他担心那头野兽会被出发来寻找他的护卫队先一步发现。

他仍记得,在他十岁那年,首次出猎时,现在的护卫队队长,当时还是个鲁莽的中年人,在他和红莲的面前展示如何将刚捕的野兔活活剥皮。

他的眼前重又浮现出那血腥残忍的一幕,伴着野兔的挣扎、呜咽,与从那张胡茬围绕的嘴里迸发出的狞笑。“看好了王子们,这是你们一定得学会的技能,多肥美啊——”

木门嘎吱嘎吱着打开。

他随即与浓烈的血腥味撞了个满怀。

短廊的石墙、地面,甚至是挂着的盾牌上,全落满了暗褐色的、如陈年铁锈般的印渍。长靴踏到已干的硬块上,发出令人胆寒的碎裂声。火炬的光芒落在这个狭小的屠宰场内,只依稀照得出散乱一地长剑短刀和箭矢的轮廓。

中年人朝他们说着,晃了晃手里血淋淋的白肉。晴朗的日光洒下来,照到那块浸满猩红的白肉团子,兔皮的毛被血糊成东倒西歪的几绺,灰色的皮毛往下滴着血污。

寂静之中,心脏的跳动声被放大了数倍,深夜急促地吸着气。快步跨过地面的狼藉,三步并两步跨上石梯,就连石梯上都绵延着血迹。他拔下深深插进木门的短刀和尖锐的箭头,木门上留着一个带血的掌印。


长靴踏过石板,落下一阵细微的轻响。壁炉里的木柴只剩可怜的一丁点儿还在燃烧,他借着火光穿梭于东歪西倒的家具当中,四下里,一片死寂。除去木柴时不时爆裂发出的轻响,他几乎要以为自己丧失了听力。

他缓步接近长廊的尽头,依稀有一缕光,从最深处,从那扇有如浸透夜色的门里漏出。咿呀声像划开肌肤的利刃,猛地在寂静中划出一道鲜血淋漓的创口。

火炬的亮光只照到那团渗进暗夜的匍匐物,墙面上有个巨大的阴影,一动不动,似乎是受伤了。

他试图仔细端详这个阴暗的轮廓,随着肺部的一起一伏,那轮廓发出一声沉重的低吼。这阴影大到填满了身后的整片墙面,并且正挣扎着,意欲从干草堆上爬起来。

“是我。”深夜说着,他停下动作,扭头看向这边,混浊的眼珠与狰狞的脸皆隐没在夜色里。所有的喧嚣,风掠过树丛的飒响,昆虫依稀的鸣叫,野兔蹿过草丛的簌簌,全都停止了。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,和野兽那仿佛从漏风的风箱里传出的呼吸声。

当他走得再近些,它便不再喘着粗气。他很小心地靠近,以免惊动这活物和他自己。野兽等待着,浑身布满了动物似的恐惧,全身静止,只有眼睛随着他的动作而转动,却不正视他的眼睛,呼出的热气在鼻孔处飘袅。

深夜发现他肩胛插着的箭矢,箭头彻底没入皮肤,晕出的血污黏连着几撮毛,呼吸间胸腔鼓动,带动肋间撕裂的伤口涌出血丝,嘴角涌出一串血沫。深夜在干草堆旁蹲下来,伸出手去,他下意识间往后躲,却无处可逃。

指节抚过头顶的长毛,划过肩胛的曲线。那具身躯隐隐颤栗着,在他跟前忍受住痛楚。

“抱歉。”深夜对他说,小心地处理其他伤痕,剪掉被凝固的血块黏连的毛发,在每一道裂口撒上药粉。“我来晚了。”从野兽嘴里传出一阵低而悠长的呜咽。

那头野兽时不时看看他,对上目光的刹那又移开。眼睛眨了眨,鬃毛擦过獠牙。浅黄色的制服上早染了血污,鎏金色的丝线被晕成暗褐色,连指甲缝也反复沾上血沫,可深夜一点也没注意到似的,仍一丝不苟地处理伤口。

拔出箭矢时从他嘴里传出一阵嘶鸣,随即又咽进喉咙里,只残存几声破碎的闷响。血从极深的伤口汩汩流出,淌过肩胛之间的凹陷处,像穿过山谷的溪流。深夜替他扎上绷布,回应他的是同样一串藏着呜咽的音节。

确认并无大碍之后,被压抑许久的疲倦这才一股脑儿涌上来,侵蚀他的理智。昏昏沉沉间,深夜索性靠着他躺下来。嗅着那缕野兽独有的体味,枕着干燥的草堆,久违地陷入梦乡。


他站在一团黏潮湿冷、犹带血腥气的迷雾当中,风起云涌,白茫茫的雾逐渐散开。他看见十岁那年,被受惊的马颠得摔下地的红莲。

其他人犹未从枣红宝马的嘶鸣中回过神来,唯有深夜看见跌落地面的红莲,先一步下马,去制止红莲的动作,给他检查手掌和膝盖上被砂砾刮出的深深浅浅的伤痕。

红莲的目光从检查伤口的动作转移到他脸上,深夜抬眸对上那道视线时,男孩又急忙移开目光。桑葚色的眼瞳随即定住了。

身后传来真昼轻柔的嗓音。“呀红莲,受伤了吗?”

深夜放开手,却还维持着半蹲的姿势。“没事。”红莲这样回答着,果然要站起来。撑在地面的手传来锐痛,他踉踉跄跄地起身,晃了一下,却恰好避开深夜去搀扶的动作。男孩还用手背抹净沾到面颊的泥污。反而越抹越花,抹得满脸都是,深夜刚抬起手,真昼便轻笑着递过丝绢。

他想不论如何,结果总是一样。红莲的心总是属于真昼的。这是无法否认的一点。

后来真昼长大了些,每次嚷嚷着要出皇宫去玩,总会在邀请红莲的同时,有意无意地请上深夜。

他总会把手揣进衣兜,和侍从一起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,随那咯咯笑的二人穿过皇都熙熙攘攘的大街。红莲时不时会扭头看他一眼,扭头的次数多了,真昼也会转过头来,朝他露出个浅笑。哪怕是深夜,也觉得那样的笑容令人难以拒绝。

你怎么能拒绝呢?属于这样一个容貌昳丽的,花季少女的笑。

他向来是无所谓的。无所谓最好,无所谓宠爱,在皇宫里鲜有地,不对名利感兴趣,不觊觎皇位,也不奢求任何赏赐。只是有一天没一天地活着,混过枯燥无味的经文课,在马术训练和剑术训练上疯玩,在大而空荡的城堡里四处乱逛,时不时跑上高塔的藏书阁,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书架捅出一个惹眼的空缺。

即使目睹红莲和真昼越走越近,近到支开随从的那些时候,他们站在阴凉的巷落,明晃晃的光爬不到他们所处的阴影中来,深夜在看到真昼悄无声息地拉住红莲的那刻,心底仍觉得是无所谓的。

十岁,十二岁,十四岁,十六岁,十八岁。他总在思索自己心底真正渴望的是什么。却总得不到答案。他也总忆起,自己五岁那年,于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刻,跪在她床沿。母亲拉住他的手,用轻得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告诉他,

“你会找到一个像我这么爱你的人。”

许多许多年过去了,二十岁的深夜在梦境中依稀记起母亲的遗言时,心底仍旧波澜不起。

可正是那种随意的、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无所谓,才让他来到这里。在所有人,所有人都无所谓之后,独自来求一个结局。

“红莲。”睡梦中的深夜不知看到了什么,明灭火光当中,从眼角溢出的水珠留下一道晶莹的泪痕。野兽撑开眼皮,正好听见青年又唤了第二遍。嗓音略略哽咽着,最末的音节碎在喉咙里。清浅的泪珠打湿了所枕的那一小块干草。

野兽试探着伸出指爪,屈起指节,轻轻刮去他眼角的泪痕。嘴唇张了张,獠牙颤动,却还是说不出点什么。他趴在那垛干草上,静静观察深夜,将这个阔别已久的身影一点点蚀刻进深栗色的眼底。

红莲不是没有试着去告诉他,“我在这里。”

可真正吐出口的只有一串压抑而含糊的音节。

随着每一次呼唤,他也在心底唤着那人的名字。原来他们心意并不相通,这点灵犀,是难以突破枯朽的外壁,传到那颗干瘦的心里去的。


红莲以为他总算有了借口,能让这个人注定短暂的停留再为他拉长一些。在某一个凉风涌起的夜晚,深夜借着火光,在写字间那张大而坚实的桦木书桌上摊开地图。这头野兽几近痊愈,只是仍裹着绷布,像模像样地学着受伤时的笨拙,左磕磕,右撞撞,装作不灵巧的模样,在他面前拙劣地表演。

看到平摊的地图时,这只直立猫科动物渐渐舒直因佯装疼痛而佝偻的脊背,连带着原先散漫的目光也有了焦点。深夜手里抓着树枝烧成的炭条,正在纸张上绘出奇怪的符号。抬头看他一眼,放下炭条。

“我要走了。”指尖顺着蜿蜒的墨迹一路前行,落到画了圈的地方。“我要去找一个人。”深夜注意着他脸上的神色。没有什么变化。

目光又落下去,眼睑低垂的那刻,从野兽嘴里传来一阵呼噜。

红莲知道这个时刻终于来了。他也在同一时刻,发现深夜几乎还是没怎么变。

抬眸那刻掩盖在眸底的欣喜,期待时微蹙的眉关。一切都和三年前,五年前,十年前,他所熟悉的光景一模一样。“什么?”深夜问他,似乎能从他口中得到什么令人满意的答案。他等了半晌,红莲也不说话,只是看向他。深栗色的眼底有火光跃动,橘黄的暖光像是被吞进一汪遥不见底的深潭,残存几抹掠影,随即消失了。


静谧夜色当中,唯有木柴噼啪作响。

他站在原处,深夜仰头望着他,手撑在桌面,不久便收回视线,沉默着卷起地图,从他身侧走出房门。房间里的火炬依旧安静燃烧,从大敞的门外吹进的冷风,传来深夜打点行装的声响。

挽留大抵是他们向来不擅长做的事。哪怕他只需要拦住深夜,或是踏前一步,用蜷曲的指爪指指自己的胸膛。可无论是出于自尊,抑或他那不甚妥当的羞耻心,他都不忍于告诉深夜这一点。他想无论如何,深夜不能留在这里,尽管他知道,也十分了解,那人的确甘愿做出这样的事情。

他算什么?红莲苦苦思索,从分别之日,到重逢之时,还是得不出个明确清晰的回答。

他没有资格,让深夜在这座森冷凄清的古堡,同他分担蚀骨的孤寂。深夜理应回到皇都,去享受辉煌盛世下那份歌舞升平。

而隐忍亦是一种巨大的苦痛。红莲回想起当年寻常巷落阴影里,深夜的眼眸,某种不该有的情愫又随着灌入心底的冷风在那片广袤荒原中呼啸。刮过沙丘的风,卷起一把砂砾直朝沙地顶端的他迎面拍来,直把他逼得涌出泪水。他深知只要让那人意识到,这一切全是徒劳无功,就可以了。

可他在抬起手背,胡乱抹干淌过脸颊的泪滴时,不偏不倚地想起当年他做出同一个动作的时刻,站在真昼斜后方的深夜,后退了一步。


翌日清晨,深夜在那兽的注视下出了门,他牵了那头枣红色的马,马匹像是认得他,在他轻抚鬃毛时,颤动着耳朵回应,温顺安静地随着他行走。野兽这回站在门口,深褐色的犄角向前弯曲,面颊边的毛发随着风轻轻摆动,面上并无表情。


天边的流云正在聚拢,在辽远穹幕的一角,堆叠起一块暗紫色的云翳。

深夜顺着记忆里地图的方向一路走,一路回溯着记忆。他愈发确定这是当时让红莲摔下去的那匹马,也是红莲后来最喜欢的马。那时红莲也曾轻柔地抚过它的皮毛,也曾伸手摩挲它的颈脖,他们一并撇开打猎的队伍,闲聊着潜入森林时,红莲骑的也是这匹马。

正午的骄阳不知何时藏匿起踪影。森林重又显现出与他记忆不符的昏暗来。马不顾一切地往茂密的丛林里钻,伸出的树杈接二连三地扫过深夜的脸,抬起又落下的马蹄擦过连绵的低矮灌木。

也许是要下雨了。扑腾着翅膀归巢的野雀发出一串叽啾,引得周遭的学舌鸟接二连三地模仿起来,霎时间,环绕树林的鸟鸣竟像一场风雨无阻的演奏会,他仰头扫视阴暗枝丫中藏匿的鸟群,眼神才明亮了一霎,又似灯油即将燃尽的灯芯那般,亮起一瞬,就灭下去了。

找到那块高地比他预想中要花更多时间。

高地顶端的乱草愈发茂密,能见狗尾巴草的浅穗在风中飘摇,野菊嫩黄的小花星星点点盛放着,在厚重云层积聚的背景下十分显眼。他手握缰绳,视线顺着石崖上生生不息的野草,转到那凸出的棕褐崖顶下,这才注意到,在风蚀中愈来愈浅的石穴里,藏着红莲留给他的礼物。

深夜笑了笑。如被风鼓起的纸屑般,在空中腾跃而起的喜悦,又被更深沉的情感压抑下去。他按着记忆中的路线,摸索崖壁凸出的石块,拄着从石堡带来的铁锹,三两下攀上崖顶。

视野骤然开阔起来,视线掠过落叶林,滑过杉树群,一路向远处蜿蜒,云层连贯不断的灰白一路蜿蜒,直要取代穹幕的蔚蓝似的,成为空中仅有的色彩。穿过云翳的光线,也一并灰暗起来,在那片暗沉的海洋中,飞鸟的剪影成了一条深灰的细线,线的末端延入暗绿的枝丛,再也难以追寻。

深夜往前走了几步,站在他们当年站着的位置。

马靴踢到地面的碎石,原先这里的那块大石头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只有如今碎石碾过乱草、自崖顶滚落的轻响。

灰蒙之中,风亦渐大起来。

从四面八方涌来,吹起他的发丝,直扬起他的衣摆,惬意的凉风携着一阵风雨欲来的意味,卷跑枯叶,也卷走飞鸟落巢的扑簌,深夜凝望着远端绵延的灰,目光久久落在那朦胧的、说不清是不是山脉的幻影上。


“好看吗?”

红莲眼底落着日暮时分残阳的霞光,眼瞳里涌起几分欣悦,还有他没读到的、稍纵即逝的,纯粹的情感。“嗯。”

他们沉默地注视遮盖过远方山影的薄霞,与皇宫相背的方向,一轮残日缓缓燃烧,烧成橘光与红影,撒在面前广阔的树林上,树顶铺了层浅晕,他们也染上夕阳的余烬。

各形各状的云在空中舒展,凉风随着夜色的逼近缓缓拂来,光线在不易察觉地消散,直到云翳边缘那抹若有若无的棉絮也遮挡住光晕,他们才先后爬下石崖。


深夜用力铲起一抔泥土,久未降雨而发硬的褐色泥土向前泼撒,折线状的光带闪过天空。干硬的土块绽出裂痕,不情不愿地随着铁锹的动作向野草丛逃散,压弯了草茎。愈发大的风吹来干燥的草的气味,乌灰的云层紧扣下来,透着一股压抑十足的暗,直教人难以呼吸。

颈后布了一层薄汗,深夜在高地上逐渐掘出坑洞,当年埋得并不深,估摸着还差些许就能够到。远处传来雷声的轰鸣,亮光撕裂阴影,闷雷的余响随风抵达,凉风吹过汗湿的秋装,带来一阵不算惬意的凉感。再度深入土壤的铁锹触到硬物,深夜松动周遭的泥土,转而蹲下来,用手拨开覆盖表面的土层。

几只昆虫顺着动作从细土中爬出,深夜用手背抹去前额的汗珠,一点点扫开铁盒上的薄土,直至能看见形状。他握住边角,谨慎地从土中挪出来,刚移出两个六角形的铁盒,雨点便落在手背上。打到发根,掠过颈部。

空中一道亮光闪过,骤然照亮他手中暗哑的铁盒,深夜摩挲着盒面,拿上铁锹,正欲原路折返。

雨势渐大,雨点针似地落在身上,打得令人发疼,接连的密集的雨滴丝毫不肯给他逃离的机会,不一会便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罗网,试图将他完全围拢在这细密网眼之中,深夜艰难寻找着方向,沿着记忆踏下石块。

滂沱大雨伴随阵阵雷声,唯有闪电划过乌云的那刹他才能勉强看清道路,额发往下垂落,一个劲地滴水。

他在这种时候,总是不尽如人意地狼狈。

深夜想着从前的事情,往下踩的脚没找准落点,一下踏空了。握住石板的手松动,被藏在崖壁表面的锋利石块划出一道狭长的豁口。所幸他离地面也只差了一步,这下也仅是踉跄着踩到泥水里,沾了一裤腿的泥浆。

手上的豁口仍在淌血,温热的血腥气散失在雨滴的泥腥里,冷雨冲过创口,寒彻噬骨间竟有种分明的真实感。他借着崖顶边缘微不足道的遮掩,一路被照头淋下的雨水浇灌着,直到蹿进石穴。红莲的马正在石穴外那块三角形的崖顶下避雨,注意到他时动了动尾巴,看他一眼,又扭过头。


他撕下一条斜缝着装饰用的布条,将其跨过虎口,牢牢绕到出血的掌根。勒紧布条,并靠着牙齿的协助牢牢打上个死结,这才转过身,细细端详石穴的内部。岩石被风化得日趋严重,原先的石壁也已被风侵蚀得凹陷不少,红莲把礼物留在这里时花了点心思,他伸手划过石穴尽头光滑的岩壁,指尖停留在人工凿出的凹洞前。

花瓣风干后十分脆弱,他只能用手掌托起来,小心翼翼地,将花环端出凹槽,素白的花瓣被经年累月的风吹成黄色,不过在黑黢黢的岩石中仍是分外惹眼。他一眼就看见了。

深夜笑起来,掂量着圆环的织法,和记忆里自己教他的十分相近。首尾交接处,花茎衔接的地方,还别了个纸卷,他仔细抽出来,走到岩壁旁,借着透过滴答水帘的亮光,展开同样发脆的纸卷。

「礼物。看见之后可以兑换奖品。」

他近乎要淹没在那阵甜蜜的错觉当中,业已习惯的雨声于无防备中变大,倏地将他从浸满蜜糖的泥沼猛拉出来。


“什么都能换吗?”深夜低声呢喃着,抬眼看向别处,目光毫无定点地扫过周围的雨幕。眼睫眨动间,拼命忍耐某种即将脱口而出的情绪。他什么也不想换了,除了一个人。

他宁愿换某种魔药,可以让他回到过往,回到争吵之前。让他永久地困在那段时光里。

往昔总得是要在未来进行回忆,才令人倍觉珍贵的。

可此时此地,并无什么人来回答他,故事里不总是这样。在这等艰难困厄的时刻,故事里总得有个扬鞭疾奔的英雄,身着锃亮的盔甲,手握利剑,闻声便急急赶来,问他有什么请求。

英雄唯有大难临头时才会登场救人。

深夜呼出一口气,慢慢卷拢纸条,试着将花环戴到头上。

小了两圈,他又笑了。笨蛋红莲。他在心底说着。明明是笑,眼眶却溢满热泪。这个时候,如果那人在的话,又该怎么反驳他呢?

深夜努力抑住涌上喉头的酸涩,他吞咽着唾液,试图将这股强烈而突兀的酸意咽下食道,吞回黑里咕咚的胃底。他靠着岩壁缓缓坐下来,双臂交叠在身前御寒,狂风风向更迭,寒意刮着雨丝侵进石穴,却还是抵挡不住那股浓重的睡意。

他在毫无停息之意的暴雨中缓缓滑进梦乡,梦里有个等着迎接他的人。



孟夏艳丽的阳光穿透森林。队伍缓缓移动,成群的灰山鹑扑腾着翅膀,在人声中集体飞出树林,树梢摇动间,空中飘舞的微尘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扰乱,轨迹竟也带上几分慌乱。

深夜随着马匹的移动,目光追随着空中丝丝缕缕澄澈的光带,面颊突然被凉凉的什么扫了下。

转头看去,红莲伸手拿着柄鱼尾葵的嫩叶,正随着他的视线笑起来,垂下眼时,敛回上扬的唇角,却还是掩不住笑意。深夜盯着他欲盖弥彰的傻样,自顾自轻笑着,男孩抬头看向他,故作严肃地发问,“笑什么?”

被鎏金色日光漂浅的桑葚色里全是笑意,深夜也配合起他,“在笑个笨蛋。”

“这里有吗?”红莲佯装不知情地左顾右盼,行进间,没人会注意到他们的谈笑。

“有啊。”闻言红莲扭过头,面色一本正经,“嗯?”

“这里哦。”

“是你吧。”

“说你哦。拿着鱼尾葵那位。”闻言,红莲迅速把叶柄塞到他手里,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。“是吗?你吧。”

“撒谎要被打屁股的,王子陛下。”

“这种话留着说给自己听啊。”

深夜浅笑着,举起叶片,挡在眼前端量。明明是在梦里,他却仍能清晰地看见那日,叶片挡住的刺眼光晕沿叶廓漏出的光。眯起一只眼睛,仔细打量着从叶片边缘漏出的光线,连带着,葵叶细微的脉络一并清晰起来,似乎能见到细胞的呼吸,叶绿体的流动,物质的交换,与生命的逐渐终结。

有些瞬间总是稍纵即逝的。

到那次春猎为止,真昼都无一例外地错过参加的机会,可那往后,在愉悦的外出游猎中,再也难有二人独处的选项了。


与此同时,森林另一端的红莲,正倚在露台的门边,凝望敲击石栏的雨点,雨滴落下、溅起,最终顺着排水口淌下去。暴雨尤未有停歇之时,而深夜亦久出未归。每至阴雨连绵时,有如某种随天气而发作的旧患,他总能回想起些本该被遗忘在角落里,覆满厚尘的点滴。

而就如这些任时节变迁、季节交替,仍能死死咬住人不放的顽疾,那些碎片也总携着不由年岁累加而减弱半分的苦痛与辛辣,一次复一次擒获他。

听闻真昼无法前往之时,尽管口头说着遗憾之类的话,但红莲看得出来,也感受得到,自己和深夜,都隐约开心着。直到那日上午,深夜举着鱼尾葵的叶片,于阳光下端详时,清浅的薄光落到他面上,在那白皙的脸庞勒出明暗光影,红莲才惊觉自己已被这样的念头俘获——他只不过是看着深夜十分愉悦地转过脸同他说话,心头蓦地闪过一句话:这个瞬间,没人来烦扰,真是太好了。

他并不知道深夜把那片鱼尾葵久久压在书页间,更不知道深夜在找到他之前经历过与仍要经历怎样的挣扎与彷徨。他在重逢之前,也同深夜相似地,靠回忆过往的瞬间来度过诸多乏力的时刻。

他经常难以控制地、甚至是毫无意识地,转头去看深夜,无论是与真昼并排走在皇城的街上,还是站在阴凉的巷落里,意识过来时,那人的身影就已落到眼底。有时连带着真昼也会一并扭头张望,但无论他看多少次,深夜脸上仍旧是那类完美得无可挑剔的笑容。

那是他滴水不漏的软甲。

就连眼里的情感也一并遮蔽起来,只留下一个模式化的、典型的优雅形象。

没有人关心深夜是怎么想的,怎么感受,怎么生活,人们所能给出的那层仅有表象的关心里,关注点也只停留在表象。唯独那日,站在藤蔓下的红莲,不露痕迹地挣脱真昼的手,转眼看去时,对上一双略带悲伤的眼眸。

深夜只有在他眼里,会稍稍显露出少许真实的模样来。不是那个永远笑脸逢迎的人,也不是时时如影子般可有可无的家伙。红莲接触到那般深沉的情绪,在母亲逝世之后,久违地,再度感觉到了疼痛。

深夜大抵是察觉了,很快收敛起自己流露的情感,对他展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。

可唯有他转回头时,才发现原来真昼也正看向深夜。


他没能在那个火球高挂的下午走到深夜身边去。

他时常在许多年后的这些日子,反复后悔那时的怯弱。也许只要他迈出一步,一切都会简单许多。简单到即便是他们在城堡中跋涉、在树林里随意行进的时刻,深夜也能对他多说点什么,透露出自己压抑许久的真实情感。

红莲难以确定,深夜是否如他料想的那样,怀有相似的感情。所有证据,支持性的证据,全消失了。他再没能在察觉到那道眼神后,得到什么有力的证明。

即便他们会一同出猎,在队伍里谈笑,在城堡中瞎逛,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废话,会在进餐时用眼神交谈。每次张嘴欲言,突然冒出的真昼,不甚合适的时机,甚至是打翻的油灯,都能让他把话咬碎了咽回去。


直到许久后的一天,十四岁的红莲,被真昼拉出皇宫时,恰巧赶上节日里盛大的集市。

真昼拽着他在前面走,繁杂的商品滑过眼前,明艳的裙装,贝壳串成的项链,色彩缤纷的头饰。真昼比划着,硬要红莲说出哪条缎带最合适她灰紫的发色。为难地拒绝后,她又拉过红莲,指着小摊上做工一般的折扇,轮换着几柄,掂量丝绢上的画,又在他面前扇起风,要他选一柄最好看的。

红莲心不在焉地应和着,目光游移,时常瞟向深夜在的位置。

深夜正站在某个真昼停留过的小摊前,略微俯身问着年迈的小贩,时不时指指这边,比划着。视线所及,未能看见红莲。他在应付的间隙细细观察,捏准真昼近乎发狂的时机转回头去,随便说了句什么,趁她兴味索然拉走自己之前,再看多几眼。

男孩浅笑着,脸上带着他不曾见过的甜蜜。

薄唇张合间,一股明显的,稍带青涩的喜悦不由自主扩散开来。

隔着穿行的人群,目光避过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,红莲在川流不息的绰绰人影里,迎着携来肉类熟香、糖果甜味及香料馥郁的凉风,仅看得到深夜一个人。男孩掂量着几个似乎是布包的小物件,犹疑着,最终挑剩两个,在手里扬了扬,询问过后,从贴身口袋取出铜币付账。

人群你来我往,深夜仔细地将布包收进怀里,拍了拍衣襟深处的口袋,确认装好后,这才迈步朝他们走来。

红莲在被拉走前看了最后一眼,这惊鸿一瞥中,他于密集人潮的间隙,窥见深夜脸上写满心满意足的甜蜜。


他没听见真昼说什么、在叫唤什么,脑子里填了一团胡乱缠绕的荆棘,周遭的刺直把他扎得浑身都疼痛起来,他艰难地挣扎着,在这一潭深重的沉痛中勉强呼吸。

等深夜接近他们身边,又一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神态,唯有眼底的那抹愉悦,是怎么也藏不掉的。红莲看出来了。他沉默着,沉默得即便是一路喋喋不休的真昼,也难得感觉有些反常。

心情低落得跌入谷底,他们在夜市里穿行,经过高悬的彩灯,与灯火通明的商铺,深夜不紧不慢地跟着,仍然若有若无地保持距离。红莲只觉有团阴云紧紧笼在他头顶,噼里啪啦地下着暴雨。而每当他无意识地扭过头看去时,深夜总会对他露出个与往常不太相同的微笑,此时红莲头顶那片云便又厚重一分,雨势倏地增大一倍,冰冷雨点砸得他几近丧失了拼凑出完整语句的能力。

他只是从未想过,深夜会露出这样的神色。

即便他总和深夜呆在一起,有些他不愿预见的事仍旧发生了。它是那么地无法阻挡,就像必将倾泻而下的暴雨,也像必将被夜幕所遮盖的,残阳燃烧之后的灰烬。

可无论他设想过多少次,当他意识到这业已成为事实时,他才发现自己依旧害怕见到想象中的画面,害怕得就连手都不自觉地颤抖。真昼问他要不要买彩灯时,红莲的手一个劲地抖。

背景那一片莹莹光晕中,真昼手提的彩灯散出绯红暖光,浅红色的轻薄布面以鲜艳的染料绘了双鸳侣。而真昼脸上洋溢着同深夜相差无几的愉悦与甜蜜。红莲唯有在这个时刻,在看着彩灯,视野不受控制地模糊起来时,才终于想起来。

他不过十四岁而已。

他仍然本能地害怕失去珍视的人,失去深夜。就像一次次午夜梦回时,他害怕会失去母亲。可必将失去之物,是无论如何都难以挽留的。

红莲摇头。抿紧了唇,他怕只要一开口,他所艰难维持的表象就会被暴雨冲垮,变成一股污浊的泥水,汇进奔腾的河流中,彻底消失不见。

他低下头去揉眼睛,竭力忍住短促的呼吸,因为深夜就站在他身侧。隔着一道无形的、红莲难以逾越的鸿沟。就如同他们之间,不远不近,也不温不火。

“红莲?怎么了?”几乎在同时,真昼的问句才刚脱口而出,就被深夜的话截断,“红莲他应该逛累了,”说着深夜伸手环住他的肩膀,“不如我们回去吧。”随着话音落下,那只手不易察觉地拍拍他肩头。

深夜趁着真昼转身放下彩灯的功夫,递过自怀中掏出的手帕,以轻不可闻的声量喃喃,“再哭一会也可以。”搭在肩头的手游转到后脑,揉揉他脑后的卷发,红莲仍然低着头,接过深夜递来的手帕,笨拙地擦干泪痕。

“没事。”他哑着嗓子说,手指收拢,将那块方帕揉进手心,他又说了一次,“我没事。”他觉得就连自己的鼻尖和面颊都沾上手帕那抹栀子花的浅香,与深夜身上的清浅香气融作一体。

真昼中途说了什么,他已记不起来,红莲唯独记得——他一抬眸,正好对上深夜的眼睛。那双缥蓝的眼瞳中盛满彩灯的暖光,也映着自己。灯火星点般密集,如一颗颗细密温热的火点,缀满身处的墨色凉夜。深夜与他对视,眼神变了一霎,有些温暖的东西揉进灯火里,衬得浅笑也仿佛满是暖意。

对视仅仅持续不到一秒,但在红莲看来,它长得宛若永恒。

“再走走?”

红莲摇头。深夜却拉过他,丢下身后叫嚷着的真昼,不管不顾地向前走。

真昼很快就追上来,跟在两人身边,嘀嘀咕咕着些怎么不叫上她的气话,深夜却像没看到她似的,刻意无视她的语句,同红莲低声描述要去的地方。


他拉着红莲穿街走巷,穿过繁荣的集市,越过熙攘人潮,人影由繁转稀,周遭也逐渐昏暗下来。唯有空中一轮如钩新月,乳白的月光撒到石板路上,泛着银色的光芒。真昼穿着高跟鞋,跟不上穿着短靴的他们,深夜冲他笑笑,加快了脚步。两人近乎是跑着越过巷口,一路跑到城楼。

凉风吹进衣襟,吹散肌肤表面笼罩的热气,深夜的心跳顺着手心传导过来,红莲时不时转眼去看他,男孩的银发扬起又落下,目光流转,对上他眼眸的一瞬又移开了。

深夜拉着他在石砌的高大城楼前驻足,两人小口喘着气,手拄长矛的守卫沉默地守岗,假装没注意到两个少年。

深夜摸出块象征皇室身份的金牌,在守卫眼前晃了晃,站在阶梯两侧的守卫一个接一个移开此前交叉挡在空中的长矛,两人在迅速打开又闭合的屏障中穿行。石梯并不长,不一会就到头了。

城楼顶端的风带来泥土干燥的气味,还隐约夹杂着食物的香味,卷来些许节日欢庆的声音。人们庆祝丰收,祝愿新一年能有更好的收成。小酒馆亮着灯,看去那亮堂堂的窗幔时,仿佛还能听到陶杯碰撞的声响。集市灯火通明,举着彩灯的人潮在流动,光落到那条不停息的河流,竟也化成涓涓流淌的丝带,在夜中有了具体形态。摊贩在吆喝,人们或驻足,或匆忙前行。拐过城市正中热闹的集市,那团夹满喧嚣的热气迅速消散,疲乏而满足的人各自钻进低矮的房屋,在一阵叮叮当当后,窗口豆粒般的烛火暗下去,进而熄灭,飘袅的黑烟默不作声地钻进他们沉甸甸的梦乡。

“好看吗?”

过了许久,俯瞰着这团融融光影,深夜以那日凝望残阳时的问句问他。

他不知道深夜从哪里得到这样神奇的本领,令他总能目睹世上这些难忘的时刻。流云如奔马般掠过,残阳徐徐沉落,人群熙熙攘攘,灯火如误坠凡尘的星烁,缀满城市最繁华之处。

“你怎么找到的?”

“秘密。”深夜笑着说。清浅的月光笼在他脸上,照得那头银白的软发也近乎透明起来。

深夜伸手在衣襟深处摸索,摸出一个尚带体温,方寸大小的布包,塞到他手里。

“给你的。”深夜认真看向他,眼瞳里隐隐闪着期待。

“这是什么?”红莲举起来,在月光下端详,银牌大小的布袋,绣着简练的花纹,深紫色的丝线绘出波浪状纹理,翻过来一看,竟是一朵含苞欲放的紫罗兰。香气沿着布面细小的缝隙钻出来,还混着些深夜身上独有的栀子花香。

“护身符。”深夜说。

“用来做什么的?”红莲没听懂似的,将香囊收拢到手心,转眼看向他。

“用来保护爱哭鬼。”深夜眨了眨眼睛。

“这里没有哦。”

“睁眼说瞎话。”

“才没有。”

又进行了一番毫无营养的对话,红莲同深夜你来我往地打着言语官司,直到话题被带向偏颇至极的方向才猛地拐回来。

“所以为什么。”

“嗯?”深夜像是仍未适应话题的转变,有些惊讶地看向他。

“为什么……”红莲移开目光,落向空中明澄的新月,“来看这些。”

深夜并未马上回应,陪他注视穹幕中新月散射的光芒。


“想让你看见。”

深夜顿了顿,又补上一句,“想带你来看。

“如果你以后也会和谁一起看这些风景,

“别忘了我。”尾音悄然碎在涓涓涌动的月光里,红莲不作声地注视着他。深夜收回凝望远处的目光,能感受到视线落到红莲眼底。

“不会忘的。”红莲轻声说。话音轻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带跑,音节又重得沉进他心底那汪深潭,久久地荡起涟漪。

深夜于半梦半醒间,忆起当年红莲的回应,轻不可闻的语句于嘈杂雨声中仍字字清晰。


天色愈加昏暗,水帘阻断他向外探视的视线,亦阻断外界透入的光。他勉强靠着依稀的光影辨别方位,花环还放在头顶上方的凹槽里,纸卷塞在衣襟深处。他尝试转动手腕,大抵没有划伤经络,只传来些许伤口撕裂的细密痛感。

无法确认伤势。

深夜拆去浸满血污的布条,站起来,将掌根凑到雨滴下冲刷。光线并不足以让他看清是否还有血珠涌出创口,石穴的地面湿漉漉的,自己身上的衣物也湿了大半。唯有方才靠着的位置还干燥着。他无法判断自己睡了多久,沉浸在回忆里过久,难免有些怔忡。

也许他从下午睡到晚上,又或者是第二天的清晨,甚至可能是第二天的下午。更糟糕一点,可能已经过了整整一天半。

深夜仍旧能想起,他那年发烧,昏昏沉沉睡了一天,在夜晚摸出房门,摸索着走道的墙纸,有气无力地走了一段路,正好在拐角遇上急匆匆的红莲。红莲撞见他,停下慌乱的步伐,似乎完全将此前在找的东西抛诸脑后,眼里只看得见他。

这么多年后,他还能想起当年红莲的应答。

作出承诺的人,却让它流为一句空谈。

如今还有人会等他吗?还有人会找他吗?

深夜细细回味记忆中那些琐碎而珍贵的片段,这才终于明白母亲临终前的嘱托。然而他懂得有些太晚了。有些事物,是容不得错过的。

这一瞬间的错失,是永远难以弥补的。

所经历的一切都一去不复返,而正是这种一去不复返,才点燃了美。

稍纵即逝的美。

绚烂如烟火,也短暂如烟火。


上一次和红莲看焰火是什么时候?

深夜站在水帘旁边,风拂来的水花雨湿了他的额发。

他在渗入骨髓的寒意中摇摇头。湿透的银发断断续续地滴着水。

他们那时常一同站在塔楼的小窗前看雨。

冬日冰凉的水花刮在玻璃窗上,寒气和湿意沿窗框缓缓渗进来,伴着淅沥雨声漫进骨头深处。雨丝漫进皇宫的每一个角落,打湿花圃的花骨朵,滑过大理石板铺就的殿堂阶梯,也冲刷过墨黑的石墙。悄无声息中,甚至濡湿了他们之间的界限。

过往的回忆就像那时他们在地下室找到的藏宝箱,巨大沉重的木箱覆了一层厚重的灰,深夜一口气把灰吹起来,扬尘直呛得两人都不断地咳嗽。他们咳得太费劲了,以至于眼眶不断分泌出些咸涩的液体。

一个人不应总是沉浸在回忆当中。可不管你愿不愿意,过往发生的事情总会来缠着你。

深夜难以预料对此红莲的看法,但人们对于已故之人的执念往往都是相似的,他们既眷恋过往的温存,怀念明艳的灯火,怀念熙攘人潮中加速的心跳,怀念平静时对方的眼神与浅笑,他们活在过去的每一个瞬间里;同时又隐约觉得,所思念的对象大抵不愿见到他们任由自己沉溺于回忆的沼泽中,难以自拔。

密集的雨声已悄然转衰,他甚至觉得,自己能从阻断视线与一切光亮的水帘之中,看见夜里总该存在的一抹亮光。

夜也并不总是昏暗的。即使在他的光陨灭之后,深夜也觉得,那人仍有残余的光和热,还随着那些难以忘怀的时刻,一并留在这世上。

深夜抚摸那头红莲钟爱的马,轻搂着马脖子,面颊贴着它温暖粗糙的颈部,一如他当年,在树林嚎哭时的姿态。只是现在他长大了,不再是十七岁那个彷徨无助的少年。

可即便时间永不停息地向前流动,让他变得更高、更强壮,也更坚韧,叫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熟练隐忍;作为成长的代价交付出去的人,也还是不会回来。


>>>BABT上篇完 引用和参考见后记→BABT下篇(戳)

//最近实在忙得紧 周一拖到周四还是忙不完…稿子每天拖拉着改来改去下篇仍旧美没写个所以然来…今儿一回神才想起来忙过了死线已经自动发布了…

我这人实在不喜欢发连载 为的是讨厌别人动辄在在底下指手画脚揣测走向 如今发出来还遭看过了 就如一丝不挂遭人占便宜般不自在…却也如泼出来的水不好收回 还请各位多多体谅 揣着那点小心思等听下回分解呐!

实在抱歉。

感谢阅读 发了后篇后为了一路看下来的阅读体验,我会调整一下两篇的位置(前篇的稿子发到后篇的位置去 后篇挪到这里来)届时再烦请各位回来这里看看后续了。

十分感激

怒洳留。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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